香港打十號風,令阿牛想起關於風的往事。
已忘了是哪一年,可能是 1984 年前後吧,因為阿牛印象中家裡仍擺放著幾隻奧運鷹公仔,他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學生。有天下午颱風來襲,雖還未掛上八號風球,風勢已相當猛烈。阿牛獨個兒在回家的路上,逆著風一步步走,小小的身軀被吹得舉步維艱。捱過火車站前當風的空地,避過屋苑中彷彿隨時會塌下來的樹木,好不容易抵達所住屋邨那座樓的地下。那時的屋邨設計有不少休憇空間,樓下有個半個籃球瑒大的雅緻水池,阿牛常在水池旁的空地遊玩,騎單車踢波捉迷藏。旁邊的升降機大堂還未設有大閘,小孩們都在四通八達的走廊空間自由奔跑。水池位於三樓平台建築的底部,水池的頂部露天,但池旁很大面積的空地卻都被平台遮蓋著,雖擋不了風但最少雨水打不進來。阿牛收起那把早已被風吹爛了的伸縮雨傘,終於感覺較為安全了。經歷了一場跟強風較勁的比賽,阿牛感覺獲勝了,洋洋得意。於是他放下書包跳上水池旁的石礅,正面逆著愈刮愈烈的風,雙手叉腰張口大喊:「我才不怕風大呢!」誰知還未來得及大笑出聲,一陣不知從何而來的怪風刮來,把阿牛一下子吹進水池中去。幸好池水很淺,阿牛手腳落地也沒跌傷,但全身上下卻濕透了,十分狼狽。他從水池爬出來,提起僥倖逃過一劫的書包敗走回家,濕透的衣衫令夏日的颱風彷彿如嚴冬的北風般刺骨。可是禍不單行 – 或說是阿牛惡習難改而活該,到達家門口時卻發現忘了帶鎖匙,進不了家門。幸好那時阿牛的母親在屋邨的街市開店,他只好硬著頭皮頂著冷走到街市,濕透的衣衫滴下來的水在他身後形成了一道敗軍拖甲回陣的痕跡。阿牛的媽媽正趕著在掛八號風球前收拾貨物關店,見到阿牛這副可憐模樣,哭笑不得。還好家裡是賣童裝的,連忙拿幾件新衣衫給他替換,否則冷病了恐怕還要再賠醫藥費呢。
八十年代屋邨的陽台多沒安裝鋁窗,阿牛家的陽台向南,很寛濶開揚,但以現代的標準來說可能算相當簡陋:地磚和牆壁鋪的是經典的懷舊「紙皮石」,外牆是一幅高約 1.5 米的石屎矮牆,,牆約半米高處有一排約鞋盒般高的通風口,牆頂的上方至天花位置安裝了一排漆上啡紅色的鐵欄。鐵欄只有一個位置能打開好把衣服掛在屋外晾晒,也沒有任何玻璃阻隔,所以陽台不能算有「窗」,倒有點像鳥籠。可能籠子天生便具備要被人越過的象徵意義,對家中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其實相當危險。頑童阿牛便不時從鐵欄的空隙放出各種紙飛機和用紅色「背心膠袋」製成的降落傘,企圖降落對出的高速公路;但最驚險的那次是因為大風把晾晒的衣服吹翻了,卡著俗稱「三枝香」的晾衫竹,於是阿牛打開鐵欄,竟然斗膽左腳踏著陽台牆頂部,僅以左手拉著鐵欄,然後伸出右腳踏上其中一枝晾衫竹,再伸長右手握著的長棒子把卡著的衣服撥亂反正,幾乎整個小身體懸空在 14 層高的公路上空,膽子之大可比電影中的特技人。
返回風的話題。既然鐵欄是通風的,那打風落雨時便相當麻煩了。香港的居住環境狹小,400 呎地方住了阿牛一家五口,還要當貨倉放置謀生用的童裝雜貨,所以陽台放的雜物很多是日常傢俬和日用品,可不是花草樹木那種沾濕了也不打緊的物事。那時鐵欄兩旁有幾塊波浪型的防火膠板,平時像窗簾般泊在旁邊,下雨時便像關趟門般把整幅鐵欄封掉。膠版的好處是不怕碎掉,所以無論風多大也不會像玻璃般被吹爛;但壞處也十分明顯,首先水會從板縫不斷滲進來,打愈大的風陽台水浸便愈嚴重,阿牛一家要不斷用布條塞住板縫,換乾布,抺地板;另外是大風會把膠板吹得「砰、砰」作響,膠板便有如助長颱風威勢的軍鼓手,放大小孩對暴風的恐懼。住了好幾年後,家中換了鋁窗,告別以膠板擋風雨的日子。生活質素雖然明顯是改善了,但不知怎地阿牛總覺得樂趣反而減少了,可能因為少了一件必需跟風暴搏鬥的事可幹吧。
約克
過了十年左右,時間到了阿牛大學畢業後幾年。那時阿牛家庭遭遇大變,經濟壓力極沉重,又跟多年的女友分手,經常感到低落無力。阿牛於是常借故沉浸在忙碌的工作中,通宵達旦不回家。他效力的公司是家只有五人的初創企業,老闆正需要肯捱肯搏又薪資便宜的年輕人,竟對阿牛的無償加班行為誇讚有加;阿牛自己卻心知,自己只是以勤奮為幌子逃避現實而已。
某天下班後已掛著三號風球,阿牛沒理會警告,晚上仍到理工大學的足球場踢了一場波,接著也不回家而返回九龍塘的辦公室繼續工作,當時已是晚上九時。那晚颱風約克來勢洶洶,阿牛的友人在 ICQ 發訊勸他立即回家,阿牛雖有點心動卻懶懶閒,結果拖到凌晨一點左右,天文台公告快要改掛八號風球了,阿牛才肯離開辦公室。當時尾班火車已過,阿牛於是從九龍塘坐的士到旺角,因為深宵的香港沒有經旺角不能到達的地方;的士上天文台經大氣電波宣佈已掛上了八號風球。到達旺角,阿牛本來的計劃是乘搭俗稱「亡命紅 Van」的小巴回上水老家,但當時的風勢已頗猛烈,他實在不敢想像在疾風中亡命 Van 在彎彎曲曲的大埔公路上急速過彎時能有多驚險;幸好旺角通宵的食店多的是,阿牛於是在小巴站附近的銀龍茶餐廳坐下來 – 當時銀龍還未變成被人唾棄的撐暴警藍店 – 點了一碗熱騰騰的墨魚丸河粉,加重辣椒油抵禦餐廳過度的冷氣,看著餐室電視的風暴消息再作打算。上午五時左右,暴風進一步升至九號波,但同時早班火車快啟動了。阿牛決定前往旺角火車站搭火車,心想在如此風勢下火車肯定比巴士、小巴或的士可靠吧,因為感覺上火車的輪子跟路軌黏得比較緊,較不易被風吹歪!
阿牛手上抱著一包前一晚踢波用的臭衫和波鞋的紙袋,從西洋菜街出發向旺角火車站走,再次遇到小時候令他舉步維艱的勁風,風雨把紙袋吹打爛了,沒摺疊好的衣物散落一地,阿牛幾經艱難沒讓它們被風吹走,再以殘破的紙袋把衣服裹住繼續前進。走到洗衣街附近,實在被風吹得透不過氣,躲進了一楝唐樓的梯間休息,卻遇到另一位打算乘早班火車到羅湖的人,原來他的工作要在邊境值早班。於是阿牛和他一起數「一、二、三!」後再一頭栽進烈風中,捱過最後一小段路抵達火車站。阿牛的火車到達上水老家時,天文台已改掛了最高級別的十號風球。
也是單車
阿牛的名字跟他如牛般的固執是一致的。那是阿牛創業初期的艱辛之年,他每天騎單車沿吐露港上下班,風雨不改 – 連八號風球還是紅雨黑雨也照騎。阿牛的單車有兩件對抗暴風雨的標準配件:一件能覆蓋前方單車籃子及後方座住的特大灰色膠雨衣,二是密密包裹著單車座位免在停泊時被雨水沾濕的超市膠袋;但兩件裝備於颱風下都不管用。那天下班時已掛上八號風,阿牛決定如常騎單車回家,倒也不只因「死牛一邊頸」的脾氣而已,而是因為單車是阿牛日常生活的必需品,買餸接孩子必備的工具,若把單車留在辦公室的話,隔天的生活節奏便立即受影響,也令這如手足般的戰友無端多受一晚風雨吹殘。於是阿牛第一次 – 也是唯一一次在八號風球中的吐露港單車徑騎單車,雨點打在眼鏡鏡片上令他看不清路況,他便乾脆把眼鏡摘下袋起來,反正他早已對那段每天也踏過的路徑瞭如指掌。以阿牛對暴風的經驗來說,那天的風勢不算誇張,但偶爾一兩下強烈的陣風會衝擊單車的平衡。膠雨衣在如此風勢下有如風帆一般「食風」,令單車更難操作,所以阿牛索性也把雨衣脫掉,只用它來包裹著盛著手提電腦的背包。相比操作單車,阿牛最怕的是強風吹倒的樹枝雜物,那可是名副其實難以逃避的「飛」來橫禍。阿牛就這樣在八號波下騎了七公里單車回到家中,除了全身濕透以外,竟然幸運地無恙。
以上都是阿牛年少氣盛時與風搏鬥的經典故事。別人常批評阿牛太莾撞,「如果 XXX 那麼 YYY 怎樣辦」之類,其實阿牛也沒好的藉口開脫。或者若懂得步步為營的,也不會叫做阿牛了,他用這樣的理由嘗試接納自己的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