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啟章剛宣佈將把舊作逐一整理出版成 NFT 電子書,並以 CC BY-NC-SA 4.0 的方式授權。繼之前的《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心》、《自作集》和《菩薩 18》後,剛推出《自然史三部曲》的第二部曲,曾獲第二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奬決審團奬的《時間䌓史.啞瓷之光》的 NFT 書新版,也大方地以 Creative Commons 授權。
相對一般通俗小說,董啟章的《自然史三部曲》並不易讀。首先是篇幅很長,以自然史三部曲為例,第一部《天工開物.栩栩如真》三十萬字,第二部《時間䌓史.啞瓷之光》更誇張,六十萬字;對現代人來說單是要花上那時間已然很吃力了。其次,對通俗小說來說幾十萬字或者還可以接受,因為其娛樂性可以維持讀者的耐心;但《自然史三部曲》所說的故事卻嚴肅、認真、沉重、知性,門檻明顯地要高很多。
為什麼他要寫那麼艱深的書呢?答案只有他知道,或可能連他自己也是在寫作過程中摸索。然而,我想從「一般讀者」 - 我只接受過中學程度的文學訓練 - 的角度談談我從他字裡行間的所感。
人性從來難解
我認為他的書所以難讀,因為人本來就是難解,何況他更是比一般人難解得多的人物;偏偏他卻鉅細無遺地在小說中書寫自己。讀他的作品時我總有種強烈的感覺,他在嘗試以不同的角度探索和展開自己,就如正在閱讀他他本人一樣。無論人物和故事如何設定,我總不期然聯想到他、他的家族、他的城市、他的情緒、和他的哲學。《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就像數學定理中,用來初始化空間的基礎向量,定義了以作者自身為原點的一個空間、一個世界、最後延展出一個宇宙。每部作品都是他的一個切面,從某個角度啟示他的世界的一小部份,並都可追溯到某個原點。正因如此,讀書時有如跟他深入神交,大部份時間並不輕鬆 - 與人深入交流從不是件輕鬆的事。
那不是很正常嗎?任何人若認真地、詳細地展開最深層的自己,並以文學手法表達出來,豈不都是如此深厚廣博嗎?只是一般人表現自我的手段很有限,同時也為了能輕鬆生活,甚至刻意跟內心和他者保持淡如水的關係,那其實正常不過。誰有空那麼用心去深入了解一個素未謀面的人呢?
了解「另一邊」的人
所以,董啟章這兩部書是曲高和寡嗎?是,又不是,反過來說知音雖然難求,人數卻也不用很多。董啟章,和很多從事文學和藝術創作的朋友一樣,可能都是「另一邊」的人,透過作品表達出那另一邊的世界。另一邊的人,跟能窺看另一邊世界的人,確實不是多數。
在《時間䌓史.啞瓷之光》中讀到以下一段:
「你彷彿早就和書連成一體。你不但成為書的內容、書中的人物,你簡直就是書本身。你被打開、被閱讀、被理解,或者不被理解,或者被誤解。你被合上。但究竟誰來讀你這本書。是多少年了,你只有你自己這個讀者。你成為了圖書館,你住在自己裡面,但圖書館一直無人來訪,裡面的書也無人來讀。你展開自己,毫無保留,渴望著被解讀。但也許你已經變成了一本太龐大、太厚重、太深奧,也太古老的書。雖然你的身體是那麼的單薄,你的意識是那麼的年輕而單純。你會把所有讀者嚇跑,如果世界上還生存著稱得上讀者的人類的話。於是你日復一日地打開自己、閱讀自己。」 -《時間䌓史.啞瓷之光》
我不期然把這段話當成是作者的自白。那是多麼孤寂和唏噓的自白!
我相信對作者最大的回饋,就是認真地閱讀他的作品。所以,我要以另一段書中的文字來回應:
「但是我明呀。你知不知道?我本來以為自己不會明,以為自己一世都不會看這類書,但是那次隨手拿來看看,竟然發現自己可以一口氣地看下去,還完全知道講甚麼!」
我想寫下閱讀後的回應,作為報答作者為世界創造出另一個小宇宙的功德。由於筆力所限,我只能零零碎碎地寫,又怕在一眾文友前班門弄斧;然而轉念又想,我這「外行人」的粗糙文字或許能以更貼近普羅大眾的角度,幫助讀者了解那小說裡的大千世界,就像以小孩才懂的語言互相溝通。而且把感想寫下來,也總比任由感動在脆弱的記憶中煙消雲散好。假以時日筆記累積下來,識見也有增長以後,或甚至可再根據這些隨筆整理出一些較完整的文章來。
化整為零地閱讀
想完成一件複雜的事,目標切忌設得太高。少時每年教會都搞讀經計劃,目標多是一年讀完一本聖經,但大部份時間失敗告終。然而讀這種長篇的經典除了可按步就班,也可把先畫點再連成線。只要小步快走,持之以恆,知識和經驗隨年月累積,終有一天能融會貫通。我想,讀董啟章的長篇小說,也可以用這種方法。
拿《時間䌓史.啞瓷之光》為例,大可像合唱團練習那樣,先練單聲部,即先看懂一個故事;甚至只抽其中一章,研究援引過的典故;或先讀啞瓷的《光年詩》,對照霍金的《時間簡史》;或比較《自然史三部曲》幾部著作,找出異同等。
我打算以以上的概念為原則,寫一系列分享董啟章的書的文章。目前我讀過的著作有《心》、《愛妻》、《命子》、《香港字》、《天工開物.栩栩如真》、《時間䌓史.啞瓷之光》、《地圖集》,《自作集》和《菩薩18》。會先從有電子書的版本開始,因為查找資料相對容易。
尋找「另一邊」的自己
我還另有一個想寫董啟章的理由。
他的作品中有不少跟我的人生經驗重疊的場景,例如那個如夢似幻的沙頭角海。不止一次,我曾在日落的餘暉下走過鹿頸的海邊,夕陽把那石砌的小徑化為黃金磚路,有幾個少年人捲起褲管站在淺水處,其中一人右手一揚,向海中心投擲出一件什麼物事。現在我身在他鄉,未知歸期,短期內已無法再造訪那醉人的琉璃海;然而每當我憶起那泛著金光的海浪,竟都不期然想到那少年擲出的,可能是一塊貝殼、一顆縲絲、 或一隻袋錶,就像在董啟章小說中的情節一樣。記憶日漸模糊,「事實」已不可考,以文字捕捉到的瞬間,卻是混雜了真實與想像的永恆。
以上這種共鳴,在閱讀時常在腦中泛起,不少更是十分私密的內心掙扎。驚鴻一瞥的體驗若不留下一絲痕跡,豈不可惜?
「⋯⋯你耐心讀下去就會知道。那也就是我說的,當你讀到這些文字,我們就在嬰兒宇宙裡相遇的意思。」
- 獨裁者,《時間繁史.啞瓷之光》
不,不止遇到董啟章,在字裡行間我還遇到在平行時空中、前世今生的那個自己。所以我不只在整理閱讀的心得,同時也在整理自己的過去,甚至創造自己的未來。那個在新的嬰兒宇宙中的自己,只能透過創作和閱讀遇見。我始終要逝去,但我所寫下的字或者能被 1997 的維納斯、2047 年的維多利亞,或 2097 年的維珍尼亞,讀到,感到,另一個我因而復活。那會是另一種永生。
以下介紹節錄自《時間䌓史.啞瓷之光》:
《時間䌓史.啞瓷之光》出版說明
《時間繁史.啞瓷之光》為「自然史三部曲」的第二部,2007年由台灣麥田出版社分上下冊出版,約六十萬字。原版中所有對話以廣東話寫成,到今天我依然認為,這個做法有特別意義,亦呈現出本書的原初精神,但我也承認,此舉會對不懂廣東話的讀者做成障礙。為此我把原文口語翻譯成中文書面語,本來打算印刷成新的書面語版,但這樣做耗費甚巨,不易實行。現在有了 NFT 電子書這個新載體,同時收錄兩個版本,作為同一本書出版,完全不是問題,甚至更為便利,字數和篇幅亦沒有限制。有了新的科技,《時間繁史.啞瓷之光》的兩個平行世界,共一百二十萬字,便可以超越物理界限,瞬間生成,瞬間傳送,瞬間擁有,瞬間置換。這,就是虛構世界的超時空願景的一種實現吧!
董啟章
2024年11月
自然史三部曲
第一部《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初版2005年,麥田出版社;NFT 新版,2023年3月,飛地出版社。
第二部《時間繁史.啞瓷之光》初版2007年,麥田出版社;NFT 新版,2024年11月,董富記。
第三部《物種源始.貝貝重生》上冊《學習年代》初版2010年,麥田出版社;NFT 新版,2025年1月,董富記。
下冊《實戰年代》(暫名)並未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