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牛自從那次跟隨本土研究社的考察團到訪過印洲塘的海域,腦中揮之不去的盡是在那平靜如鏡的海面上靜待破曉的想像。那次帶團的是某位前天文台台長先生,目的地雖是荔枝窩,但可能因台長先生說故事的技巧高超,從馬料水坐船途經的景緻才是真正令阿牛着迷的。
當阿牛所坐的船駛近印洲塘時,船速突然大幅減慢。台長先生拿着咪高峰開始介紹這片迷人的海域:我們即將進入印洲塘。如果要我選「香江第一水」,我一定會投印洲塘一票。這片水域被三座外島:往灣洲、娥眉洲及吉澳所包圍,三島跟印洲塘的海岸之間只留下狹窄的海口。由於這獨特的地形,雖然水域廣闊,外海縱使風高浪急,塘內卻長年波平如鏡。從大陸飄過來的海洋垃圾大部份被擋在外島的邊緣,不會被沖進塘內,令水質異常清澈;也正因為水質良好,海底的生態也得以較佳地孕育保存。我們現在將會經過南面的紅石門慢駛進入印洲塘,大家可以細心體會一下這「香江第一水」的美景。
阿牛從船中望向紅石門這海口,只見岩石都是朱紅色的,被風化切割後就如遍地的紅瑪瑙。船過紅石門後,海面就如台長先生所說的從本來皺摺的綠綢緞突然變成晶瑩的玻璃,非常神奇。
船駛到一處停了下來,遠遠能看見高聳的山峰和山腳下隱約零散的村落。台長先生繼續說故事:1986 年英女皇訪港,乘着皇家遊艇不列顛尼亞號從大陸南下,途經印洲塘,據說驚艷這一片山水的優美,臨時決定把船停泊在這裏休息兩天才正式訪港。查理斯王子是個被王位耽誤了的畫家,當年他在遊艇上以水彩繪了一幅寫生,應該就在現時我們的船下錨的位置附近下筆吧。
阿牛眺望遠處的山峰,想像自己躺在皇家遊艇的太陽椅上,心想:事頭婆真識嘆呢,如果有天我都可以咁嘆就好了。
阿牛決定把他的空想化為能實踐的計劃,坐皇家遊艇固然是不可能的春秋大夢,就算租一艘普通的遊艇對阿牛來說也太奢侈了。況且要體驗那一片琉璃海,最好的方法可能不是在遊艇上,而是在獨木舟上,因為小舟更貼近海面,也能更靈活地靠岸。他一向鍾情清早的郊野,相信那是最美的時分;然而印洲塘這位置十分隔涉,沒有公共交通工具可達,最短的路線是從烏蛟騰步行約一小時到達岸邊的三椏村。雖然一小時的路程不算長,但烏蛟騰本來就是一個偏遠的地方,要清早進到三椏村,除非半夜出發吧。還有,哪裏找獨木舟呢?
他決定先到三椏村探一探路再說。
三椏村沒多少居民,大部份村屋已經荒廢。阿牛走過一排廢屋,只見大門早已被藤曼遮蔽,其中一扇木門歪歪斜斜地靠牆邊,也不知已倚著牆多少個年頭了。房子內仍留著少許殘破的家具,石屎地台散亂地佈滿樹葉和泥塵。阿牛想起小說中的情節,幻想自己返回青澀的年紀,眼前站著一位少女,她正興奮地翻看著房子裡的舊物。這時他從衣袋裡掏出一隻鋼帶手錶,向少女踏前一步,出奇不意地執起她的手,把錶塞進她的手裡⋯⋯
村莊雖已荒廢,卻神奇地設有兩家士多,相信是居民開設做行山客生意的。阿牛走進其中一家,大門前設有一張可坐十幾人的大圓桌。他在桌子旁坐下來點了一客山水豆腐花,招呼他的是一位胖胖的中年女人,看上去比阿牛大十歲左右。由於店子只以低矮的欄柵圍著,他能邊吃邊欣賞店外的田園風光,只見圍欄外是一片廣闊的紅樹林,那地從前可能是用作種植的田,現在早已荒廢。一條石屎小路穿插圍繞着紅樹林,外圍的小路旁不遠處就是三椏灣。那時阿牛注意到海灣中幾個移動中的小黑點,他轉過頭問老闆娘:那些人在划獨木舟嗎?哪裏可以找到獨木舟呢?
可以在我們這裏租啊。
我沒見到店子裏有獨木舟啊。阿牛的眼中放出光來。
都放在那邊的淺灘。店子裏哪有位置放啊?老闆娘指着小路轉角的一處叢林說。
那簡直就是天跌下來給阿牛的機會!他興奮地問店主:租艇需要任何資格嗎?我懂得划艇,三十年前曾經取得三星資格!
俾錢就行了,哪要什麼資格?
太好了!那麼,我可以在你這裏投宿嗎?
老闆娘呆了一呆,可能沒料到阿牛會問這種問題,竟沒有立時拒絕。她猶豫地說:我們只招待熟客的,要看人品⋯
阿牛哪會放過這個機會?他立即用雙手食指指着自己那張誠懇的臉:你看,我怎看也是個老實人吧?他雙手轉成合什手勢哀求說:請你讓我在這裏借宿一宵,唔該!我希望能早上在印洲塘划艇!
老闆娘臉現難色,但可能經不起阿牛的苦苦哀求,最終無奈地說:自從疫情之後我們已沒再對外開放住宿了,但這次破例給你吧!她把店子的電話給了阿牛,說:你決定了日期便打電話給我,在這裏住宿可以包一餐晚餐。我們這裏的伙食可是遠近馳名的哦。
阿牛覺得自己太幸運了,這次探路竟然一擊即中!
阿牛很久沒划過獨木舟,對上一次已是幾年前在加拿大的班夫,帶著孩子划一艘雙人艇,只是在平靜的小河中玩了一小時,什麼也不用準備,也不能隨興跳進水裡。然而這次印洲塘的旅程不會如此輕鬆,他可能在要海上划一整天。中學時他曾跟同學一起上過獨木舟訓練班,連續兩天在吐露港內練習,全身皮膚因陽光的洗禮而黝黑得發亮;但那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阿牛的妹妹曾到南亞玩水肺潛水,他於是向她請教。她羅列了一張清單給他,包括:防水袋、落水網鞋、防曬油、防水電話膠套、防霧噴霧、金屬扣子、浮潛鏡、太陽帽、防曬衣物、眼鏡繩、手套等等。他拿著清單到運動用品店,把物事都買齊。
過去每逢良辰美景,阿牛總想跟家人分享,但家裡卻沒人像他般外向好動,怕蚊叮、怕曬黑、怕出汗、怕累,所以他也慣於獨行。然而這次有點不一樣,因為再過一年阿牛將舉家移民海外,要再如此於海上划艇、浮潛、將不知是何年何月。他於是大膽邀請太太和女兒一同前往,結果當然是被斷然拒絕了。然而此次旅程以後,可能由於阿牛落力地宣傳那神奇體驗,竟成功打動了不太擅泳的女兒到了海下灣一趟,那可能是今生難得一次於海上的父女相處,卻是後話了。
一切準備就緒後,阿牛於一個晴朗的周末出發,揹著水上活動的裝備從大埔火車站乘小巴到大尾篤,再轉車進烏蛟騰。他隔著車窗凝望著飛快後退的、綠油油的樹影,人也彷彿回到幾十年前少年時,跟一班同學中秋夜探八仙嶺,清早才連滾帶爬地下山,路經傳說猛鬼的新娘潭時還逐一跳進水裡玩。那些年大家都喜歡看武俠片,於是他爬到新浪潭的小瀑布下,在激流下瀉的位置作勢打坐,裝模作樣扮山中修練的高人,還請同學為他拍了一幀「練功照」⋯⋯ 阿牛忘了事情發生的確實年份,那樣中二病發的話,大概就是中二那年吧?
從烏蚊騰到三椏村的路多是平路,很易走,而且多水。阿牛來到一條小溪邊,只見中午猛烈的陽光透過樹葉間的縫隙化成一束束的光柱,把小溪的水面映照得銀光閃閃,河床黃色的泥土也彷彿發出金光。在金銀閃爍的溪水中,他見到大群的小魚在游來游去,定睛一看,卻發現竟然是錦鯉的魚苗,一簇簇的好不壯觀。阿牛雖然偶爾會在山中的小溪見到小魚群,但從沒在野外見過如此多的錦鯉,感到很驚訝。
他於二時三十分到達三椏村士多。房間簡陋得很,只有一張髒兮兮的單人床和一把電風扇。他對旅行住宿的環境全不介意,把東西都丟在房中後,便立即前往吊燈籠 - 那是附近一座高 416 米的山峰,能看到印洲塘的全貌,據聞觀賞印洲塘的最佳位置不在海中,而在山上。他看看 Google 地圖,山峰離士多不遠,400 米的高度對慣於登山遠足的他來說完全沒難度,於是他只拿了半瓶水便急不及待起行。
走到半山時,阿牛知道自己低估了山徑的難度了。一來他還未吃午餐,也應帶滿一瓶水;二來從三椏村士多到山頂的路徑陡峭難行,帶刺的藤蔓滿佈,也是他始料不及的。他感到疲倦乏力,手腳多處擦傷,雖然要害老婆擔心一場,當下也只好定時發訊息向家人報告位置,再勉力前進。幸好途中遇到一行五六人的山友分了些糧水給他,令他得以回復體力。
幾經辛苦,阿牛終於到達吊燈籠山頂,頓覺那秀麗的景緻實在是值回票價的。從山頂俯瞰整片印洲塘,湖光山色盡收眼底,右方狹窄的海口是紅石門,一直往左數去是往灣洲、峨嵋洲和吉澳三個大洲,連同三椏灣一帶的海岸把那片寬濶的綠水環抱起來。那時已接近傍晚時份,太陽在他身後映照,令腳下的山脊染滿黑影,天和海也表現出暮色漸濃的藍調。阿牛心想:這裡最美的時份不是現在,而是清晨,是當太陽從印洲塘水面冒出頭來的時候!然而要清早摸黑走過那陡峭的山徑登上釣燈籠頂,難度也實在太高了。這次連登山杖和長褲也沒帶,還是算了吧。
下山回到士多的房間,阿牛洗個澡後倒頭便睡著了,一小時後士多主人喚醒他用晚餐。
那晚阿牛回復到三十年前的胃口,吃了三碗白飯、半隻雞、一碟菜、一碟豆腐、幾枚特大手打墨魚丸、和一大瓶啤酒。肚子雖然盡興,但士多主人一家當晚在旁邊聚餐,一大圍好不熱鬧,令在旁獨酌的阿牛難免相形寂寞。
推薦讀物
《風火山林》是難得以香港登山遠為主題的優質雜誌。阿牛對很多期的主題都甚有共鳴,尤其今天選這一期,單是標題〈一個人行山 我很快樂〉,已令人會心微笑。
上吊燈籠沒有正式的山路,第一次行通常跟有經驗的領隊穿林,還要穿長袖衫褲。若知道你在村中過夜,我便借你一個薄睡袋。其實只係一張可以套著自己的床單,隔開污糟和潮濕的被舖。我在大東山石屋過夜及馬來西亞小島住海邊木屋時,有這睡袋便不用空著風褸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