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走在肯特大學校園平滑的石磚路上,竟有種走進時光隧道的感覺。在夜色的掩護下,街燈的效果從照明轉為製造幻象。在前方那些石階之上,彷彿就是小百萬大道,只是我沒印象在香港有這麼冷的秋天。走進其中一棟古雅的建築的大門,在方形的庭院裡的正中栽著一棵樹,夜色矇矓下我隱約從那嬌小的葉影認出是一棵日本楓。穿過庭院後是一條長長的遠廊,走廊盡處豁然開朗,一段長長的木梯下是個偌大的廳子,只見十多名年輕男女手舞足蹈,在充滿異國風情的音樂中翩翩起舞。
猛然發現,上一次我這麼晚待在大學校園裡,已是六年前。雖然那時山雨欲來,但中文大學仍是能自由進出的。而上一次和朋友在營地忘我地起舞,又是什麼時候?
我想起電影「月黑高飛」對白,那次回校就是觀賞這套電影:監獄是一個奇妙的地方。開始的時候你痛恨它,慢慢地你開始習慣它,到最後你會不禁倚賴它。除非,心中持續奏著自由之曲。
這次南下肯特大學是為了參加一個叫 BarCamp Canterbury 的活動。這活動的特點是演講題目皆由參與者當日自由決定,想講什麼便講什麼,氣氛很自由。正因議題是群眾自發的,很能反映社群當時關注的議題,沒有人能主宰會議的重點。今次 BarCamp 明顯地大部份議題均與人工智能有關,單是我在坐的主題便有生成式真人影片、AI 寫代碼、AI 教學示範、連智能家居也用 AI 來設置;當然,也有反對 AI 的討論。我還參加了一個有關網絡安全的講座,很有趣。我自己則挑了個上午 11:00 的時段分享 "Why decentralized publishing matters to me, and how I implement it" 的題目,因為想淡化政治的感覺,我臨時把題目中的 "in Hong Kong context" 字樣抽掉。我的環節是這次 BarCamp 唯一一個有關區塊鏈的題目,正如我早已認知的,大眾的注意力似乎已從區塊鏈轉移到人工智能了。在一般人、甚至如 BarCamp 這種技術社群的眼中區塊鏈的價值離不開炒賣活動。也正因如此,有幾位聽眾聽完我的分享以後真誠地表達對分散式出版概念的肯定。然後我說,對的,這技術就是要這樣用才對啊。我也要持續不斷吃力地說服自己。
一位看來比我年長十歲,兒子今年將要娶一位香港女孩的前輩感慨地說:我接觸和應用人工智能僅四個月,感覺天翻地覆的變化襲來了。我在出版行業工作了幾十年,過往大部份的工作經驗竟都可用 AI 重新定義。老實說,我已不用再跟過往緊密合作的三、四個服務供應商買單了。我正研究如何利用 AI 生產更多質素更高的內容。
我回應:你或能因為內容的量獲得短時間的優勢,但那肯定不會長久的。因為第一,你的競爭對手也很快學會利用 AI;第二,稀缺的資源是讀者的注意力而不是內容。所以,你要經營的是公司的信譽。當滿街都是 AI 生成的內容時,你要想辦法讓讀者認出那些是你的出品。
所以那就是你今早分享的範圍了。前輩顯然舉一反三,因為我不太記得自己今早講過這個論點。但我堅定地回答:AI 提高 quantity 及 quality,區塊鏈處理的卻是 integrity。兩種技術在解決不同的問題。
所以要雙管齊下。前輩說。
除了參加 BarCamp 外,我有一天的時間在 Canterbury 閒逛,市內四處都是古舊的城牆、教堂和修道院。聽說這城市學生人口佔的比例很重,果然我也感到四處朝氣勃勃的。
我信步走進了一家介紹共濟會的博物館,對這略帶神秘感的組織多了點認識。共濟會的英文是 Freemasory,原本是一個由石匠組成的互助組織,所以他們很多的儀式道具和裝束都跟石匠的工作有關。展覽館中有琳琅滿的徽章,代表成員不同的資格、職級和成就,我覺得就像童軍那種組織差不多吧。
肯特跟 Dover 很近,只 45 分鐘的巴士車程,所以我順道參觀了 Dover 的白色懸崖。我在一家平價的旅館投宿,只需二十鎊。旅館位於一家古舊的酒館上層,一打開酒館大門旁的側門我便聞到一陣發霉的味道,昏黃的燈光照著殘的的地氈、狹長的樓梯、牆壁上古典的油畫,再加上接待的人員那一瘸一拐的步姿和含糊不精的語調,頗有萬勝節的氣氛。撇除衛生環境,旅館主人其實蠻友善的,旅館位置也十分方便,性價比算還好,所以也碰到不少同樣是一個男人出走的旅客。
Dover 比肯特荒涼不少,就算人流最旺的市中心也感覺冷冷清清的。我到訪了市內最古老的教堂,也進了博物館參觀,但都沒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反倒是在 Western Heights 的巨型廢棄㓮堡中探險,望著那寬濶堅固的高牆,遙望海平線想像敵軍海陸兩路襲來的景象,想起幾百年來這裡作為軍事重鎮的歷史,有點赤壁懷古的味道。
從 Dover 市中心出發要走兩個多小時的山路才能到達燈塔,來回得用上半天,據說是參觀白色懸崖的最佳路線。幸得天公做美,雖不是晴空萬里,陽光的強度卻是剛好,沿路的寬闊的山海景色令我想起在西貢走麥理浩徑的日子,只是水平線後的不是台灣和菲律賓,而是荷蘭、比利時和法國;手機收到的不是中國大陸的訊號,而是法國的訊號。
在山徑上遇到一個來自德國的家庭,他們一眼認出我來自香港。我驚訝地問:你怎麼知道?他們說:你的背包上有個寫著 “Hongkonger” 的牌子呀。啊對,那是朋友 kitman 的作品,幾位好友移民時我各自送了他們一個,自己也買了一個留念。記得有次在牛頭角的茶餐廳跟 kitman 和另一位朋友食西多士,我的朋友信心滿滿地說:嗱,呢度就有兩個打算唔走嘅人喺度。那時我的確還未打算移民。
在前往 Dover 的火車上又遇到一位關心香港的女士,可能因為我的膚色較深,她本以為我是泰國人,後來得知我來自香港,大家又感懷一番。有趣的是原來她已過世的丈夫是緬甸人,所以曾在仰光住了不短的時間,於是我們談起仰光的經歷來。2017 年我隨朋友到仰光大學參加過一次 BarCamp,規模很大,有幾百人參與。印象最深的是沿途見到所有的年輕人眼中都閃著希望的光芒,都把昂山素姬掛在口邊,都覺得國家改革要來了,生活要改善了。可是在我臨離境之際,昂山素姬的一位重要幕僚在機場慘遭槍殺,幾個月後發生羅興亞事件,幾年後昂山素姬再次被軍政府逮捕,一切曾經的希望之火煙消雲散。我其實沒太留意緬甸實際的變化,以上描述都是憑直覺而已,顯然也投射了我對香港劇變的感受。早前讀了李雨夢的《獨行的距離》,回顧包括香港在內的幾個亞洲國家和地區民主化運動的失敗過程,多了些了解,卻竟更氣餒了。
在仰光遊歷時我還是個追日狂,去到哪裡都要看日出。我和兩位朋友在清晨天還未全亮的時候花了大約 2 美元租了一艘小船,在仰光河上看著朝陽從水平線上升起。我幾乎坐全了仰光所有的交通工具:電單車、小巴、巴士、的士、火車、渡輪。那小巴比曼谷的「篤篤」僅大一點,是後座像個籠子的小型貨車,要單手拉著籠子的鐵欄杆跳上跳落。巴士都是日、韓棄用的舊車,車牌寫著我看不懂的緬文;我乘搭的方法是跳上行駛方向正確的巴士、見它一轉彎便跳下車,再換另一架行駛方向正確的。火車也很殘舊,速度慢得跟單車一樣。
我還記得在茵雅湖遇到在拍畢業照的大學生,他們不穿那種黑色的畢業袍和四方帽,而穿緬甸的傳統服裝,閃閃發亮的很是特別。我還刻意發了一張緬甸美女在湖畔拍的照片給在等我回家的妻子氣她一氣,開個玩笑。結果報應來了,可能因為瘋狂地吃芒果,還有幾乎每天都喝幾杯當地特產的牛油果奶昔,結果回家後拉了一星期肚子。
不過,那次我沒在 BarCamp 交到多少朋友,辜負了那位一心帶我到緬甸想要幫我增廣見聞的朋友的苦心。
我的性格實在內向得很,已許久沒參加這種跟一班技術同行天南地北地「吹水」的活動了。這次 BarCamp 一方面覺得有趣,一方面卻對這種高強度社交活動甚為抗拒。這次參加活動是為了逼自己離開獨處的洞穴,也試試用英文公開演講自己熟悉的題目。活動最後的節目是 “Slide Karaoke”,內容是從網上隨便找一份簡報來,請人即場就那全無概念的內容演講。過程中竟抽到一份日本中古時期歷史的簡報,由於我讀過《古事記》頭幾章,對日本的創世神話略知一二,但我按捺著不去糾正台上參與者的衝動,因為看大家的對答,這活動明顯純屬搞笑的。不知何解,我無法投入這輕鬆的氣氛。
一半的我探索,一半的我躲藏。
最後我還是翹掉了 After Party 活動,雖然距離預訂了的長途巴士還有足足兩個多小時,我卻寧願獨個兒在校園裡閒逛。我戴上耳機聽著董啟章的《時間䌓史.啞瓷之光》,竟碰到熟悉的大學校園畫面,令我一下子回到廿幾年前,把自己也置入了那平行宇宙之中,幻想著各種本來的可能性。如果這樣,如果那樣。
我的過去又再次跟小說的情節共鳴,吻合的程度令人毛骨悚然。在如幻似真的劇情中,兩小時迅即溜走,到倫敦的大巴已停在我的面前。
共濟會在這裡居然這麼囂張……感覺蠻秘密的
正在看英國,猝不及防一個緬甸美女,反應了半天,你居然收藏這麼久……突然想起某次你寫算法不知為何總給你推薦美女,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