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倫敦拜山 - 探訪前港督的墓
走了一會,他們終找到寶雲爵士的墓,它位於墓園的中央位置,是個有三層石版為基座的十架;然後找到麥當奴爵士的墓,是個長方形的石棺;最後找到般咸爵士的墓,碑上的字幾乎已難憑肉眼辨清了。三個墓都是夫婦合葬。
最近港產電影《破地獄》很火,阿牛也看得津津有味。阿牛曾對那些迷信的儀式嗤之以鼻,然而隨年紀漸長,想法卻有點改變了。阿牛覺得儀式對已逝先人的意義其實不及對在生的人的意義,那是關乎生者如何尋索根源、告別過往、面對未來的事。重複的儀式和習俗只是為了對抗人類善忘的本質而已。
這次阿牛來到倫敦,也決定進行一場別開生面的「拜山」儀式。在倫敦市的西北面有一個叫 Kensal Green 的墓園,據說那裡埋葬了三位跟阿牛有關的重要人物:般咸 (Sir Samuel George Bonham), 麥當奴 (Sir Richard Graves MacDonnell) 及寶雲 (Sir George Ferguson Bowen),他們分別是香港的第三、六、九任總督。阿牛身為土生土長的英屬香港仔,也想到那兒「尋根」一下,跟幾位先人打個招呼。這是阿牛特別為紀念他香港人的身份而設計的,一次性的儀式。他覺得這趟拜山旅程比遊覽倫敦的著名景點更有趣,最少相比亨利、查理、約翰、維多利亞等先王,這幾位港督跟他的淵源可能更深。
夜探香港鬼屋
這次倫敦拜山活動同時也是特別為阿牛一位從香港遠道而來的朋友阿花而設的,他邀了她作今次旅程的嚮導。阿花在香港時已經常行墳場,對倫敦的墓園當然也有興趣。阿花很博學,對香港的歷史掌故特別有研究,擅長英語,還會茶道、花道和瑜伽等等,而且每樣嗜好都玩到大師級。提起阿花,阿牛總會想像一朵長在廢墟中的鮮花,因為她總愛穿著碎花長裙/褲和戴著碎花布袋;而她的另類嗜好正是探索廢棄建築,這次還要領著一頭牛呢。
阿牛記得有次跟她和一班朋友夜探香港的廢棄防空洞。玩完後阿花意猶未盡地提議說:不如乘興來下一場,探探一座已廢棄多年的百年大宅?能關聯很多有趣的歷史,就在這附近而已,要去看看?
幾位團友一聽,也不知是因為時間太晚,還是因為早聽過那大宅的大名,立即耍手擰頭;唯獨天真的阿牛和另一位伯伯大聲附和叫好。
前往廢宅途中,伯伯跟阿花談起有關那大宅的事:聽說那是某某家族的大宅?
現在不是了,多年前已被某某財團收購了,但因不明原因一直遲遲未發展。比起這個,你知道它在日佔時期的故事嗎?
當然知道!它曾被設為貴賓廳。伯伯提到「貴賓廳」三字時,語氣有點不一樣,似乎有弦外之音。阿牛於是追問:招待什麼貴賓?外國使節嗎?
阿花大笑:當然不是!你知道X街在哪裡嗎?日佔時期,那條街上設有慰安所,即抓來本地婦女當軍妓的地方;但那條街招待的只是一般士兵。高級官員和將領,就會到貴賓廳,接受高階的「服務」。阿花說。
所以那兒死了很多人的傳言,也是有根據的。伯伯的語調變得神秘兮兮。當年有幾個中學生在那兒撞鬼,跑到街上狂呼大叫,最後要幾個警察才能把他制服的事情,是真的嗎?
是真的啊,都登上報紙了。阿花說。
阿牛在一旁聽到冷汗直冒,掏出電話來看看時間,還差 15 分鐘才到午夜 12 點,心想:中國人說子時陰氣最重,現在這時間到訪鬼屋,可能真的是「最合適」的時間?然而現在已騎虎難下,若打退堂鼓實在顯得太遜了。阿牛只好硬著頭皮跟著阿花和伯伯前進,途中大氣也不敢喘一口,照片也不敢拍一張,心裡不斷默唸主禱文。不過,最後三人站在大宅天台上,在頹垣敗瓦中高居臨下觀看灣仔夜景,成了阿牛人生中的一幕難忘的風景。探完鬼屋,三人還到便利店買汽水,然後坐在告士打道某條行人天橋上聊天到半夜,也不在意早已過了地鐵尾班車時間。
以上這些事情,就算在阿牛十八歲最青春熱血時,恐怕也未必會做,更何況已經年過四十呢。
尋找前港督的墓碑
在倫敦一個難得晴朗的清晨,阿牛離開位於 Victoria 下塌的旅店,跟阿花乘地鐵到 Kensal Green 站。倫敦地鐵系統出名老舊,不坐在塵封的絲絨坐椅是常識。阿牛有好些對英國有偏見的親戚朋友,時常以取笑倫敦的地鐵系統的殘破為樂。其實阿牛習慣了香港和台灣先進的地鐵系統,多少也有同感;然而阿花卻提出了另一個角度。
阿花:倫敦地鐵已經有過百年歷史。你能想像在太平天國的年代,中國人還要紮辮子的時候,倫敦便已有地鐵嗎?它舊是理所當然的。
阿牛:若你每天都要靠它上班,便很難那麼正面了。
二人相視一笑,也對,始終他們是從遊客的視角看,包容度自然不同。其實在倫敦隨便一個車站都要比阿牛和阿花年長許多,例如目的地 Kensal Green 站,也已有 108 歲了。只是有些重要的車站會翻新和發展,有些則保留著原本的面貌,Kensal Green 站明顯是後者,單看月台牆壁上的那些壯觀的攀援植物,便能想像這車站經歷過多少風霜。
在偌大的墳場中如何找出那三座墳呢?阿牛前一晚太累睡著了,沒做好功課。
我都是從 “find a grave” 這個網站找那些墓地的位置的,只要輸入先人的基本資料,便會圖文並茂地顯示墓地的位置。阿花耐心地向阿牛講解行程,阿牛也裝模作樣地打開 Google map 幫忙尋路。
墓園面積其實也不算很大,但要準確地在內找到一個墳也不是易事,幸好 “find a grave” 連墓碑的照片也有記載,幫二人省掉不少工夫。阿牛心想:原來有這樣的好東西,那之後甚至可以把所有葬在英國的港督的墓地都去一遍了。
戶外博物館
我們可以從墓碑的外觀,大概猜到逝者的一些背景,例如這條柱。阿花指著一條斷柱狀的墓碑說:一般斷柱的碑代表英年早逝。阿牛跑過去查看那斷柱墓碑主人離世時的年紀,只 29 歲。阿花再指著遠處一條斷柱碑續說:明顯較矮小的斷柱,一般代表是夭折的嬰兒或早逝的孩童。果然,阿牛發現那碑的主人離世時僅 5 歲。
園裡的墓碑大致可分成幾種款式:基本的十字架和石碑,凱爾特十架 (Celtic Cross)、長方體石棺、柱、書籍、水瓶、人像㓮塑、小型建築等,最簡單和最隆重的墓的規模差天共地,可見墓園安息之地也有豪宅地段的。博聞強記如阿花也無法一一道出各種墓碑款式的來由,或可能根本沒有特別的來由,只因當時流行而已。有些墓碑可能由於沒人打理的緣故東歪西倒,有些被旁邊的樹木侵佔,甚至跟大自然融為一體,其中一個十字架被不知什麼植物空降於頂部䌓殖起來,然後又枯萎了,留下啡黑的枯枝,卻令碑頂長滿了「頭髮」。在晴朗的天氣裡,二人彷似在遊覽一所戶外博物館,觀賞那古老而精緻的墓碑工藝,想像 18 世紀末至 19 世紀初英國漢諾威王朝晚期的故事,跟曾與拿破倫作戰的威靈頓將軍的下屬相遇。
走了一會,他們終找到寶雲爵士的墓,它位於墓園的中央位置,是個有三層石版為基座的十架;然後找到麥當奴爵士的墓,是個長方形的石棺;最後找到般咸爵士的墓,碑上的字幾乎已難憑肉眼辨清了。三個墓都是夫婦合葬。
前事頭,我們來探你啦!阿花開玩笑說。
跟園中其他華麗的墓相比,他們三人的墓算是十分簡樸呢。阿牛說。
到香港做總督的,可能都是因為在英國本土「撈唔掂」吧。阿花笑著揶揄他們的前老闆,可能她心裡也跟阿牛一樣,在懷念可以高聲唱「個個揸住個兜」的自由時光吧。
除了維多利亞時代的墓,阿牛和阿花還發現一些較近期的墓,有些的設計很是有趣。例如有一個墓的設計就是一張簡單的長椅,阿牛心想,可能先人覺得掃墓其實是在世親朋的交誼活動,讓生前好友舒舒服服地坐下來聊聊近況,算是已逝之人能做的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吧?
但上面那個 BOYS 字是什麼意思呢?阿花不解地問。
可能是逝者家人才知道的暗號吧。阿牛聳聳肩,嘗試在腦海中搜索出一些只有自己家人才懂的暗語或引起會心微笑的話,竟然一句也想不起來。
離「BOYS 墓」不遠處有一個圓型的,被華麗的希臘風格柱子圍繞著的小花園。二人信步踏上花園的石階進去參觀,只見園中設有一張長椅子,上面坐著一個少年的銅像。石碑上刻著阿牛不懂的文字。原來整個花園都是一個人的墓。
似乎是中東或印度那邊的文字。阿花說。後來她在互聯網查找,那氣派的墓地原來是一位中東的富人為他兒子所建的。
要立碑嗎?
阿牛見到那些因沒人打理而荒廢的碑,不免感到蒼涼。他想起傳道書中的經文:
已過的世代無人記念,將來的世代後來的人也不記念⋯⋯智慧人和愚昧人一樣,永遠無人記念,因為日後都被忘記。可嘆智慧人死亡,與愚昧人無異!
他不禁問阿花:你死後想要立碑嗎?聽說現在流行不留痕跡的海葬和自然殯葬。
我才不要立碑呢。你看這些東歪西倒的碑,早已沒人記起他們了。既然人都死掉了,又何必為後人增添負擔呢?
立碑又好,儀式又好,都只是為了令在生的人心安而已,對死了的人無損無益。我們今天,不是也因為這些前人留下的痕跡,過了一個充實的上午嗎?
阿花想了一下,笑著說:有點道理,但我們只是在偷窺別人一生的一瞥,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已。
阿牛不置可否,心裡其實在想別的事:人們把自己一生瑣碎的事跡寫下來,其實不也是在立碑嗎?那是為他人而立,還是為了實現自己呢?他不期然想起動畫電影《Co Co》的情節:只要有在生的人記得,先人便得永生了;用什麼方式讓人記住似乎也不太重要吧。
美好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