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記憶很不可靠,尤其孩提時發生的事,很難分得清那些是親身的記憶,那些是事後從別人的口中、照片、想像和景物東拼西湊起來的印象,有多大的比重是真實的呢?
就如我對爺爺模糊的印象,他在我年幼時離世,已記不起是哪一年,我想當時我大概只有五歲左右吧。我努力嘗試記起他對我說過任何的一字半句,竟然幾乎毫無印象。唯一一幕在我腦海中聲音畫面俱全的對話,發生於他臥病在床的日子。那時我擁有一副「海陸空戰棋」,棋子是木製的長方體,分紅綠兩個陣營,上面㓮著不同的兵種或軍階,陸軍分別有工兵、排長、連長、營長、團長、旅長、師長、軍長和總師令,還有一些非人物類的武器地雷和高射炮等;海軍則有潛水艇、驅逐艦、炮艦、巡洋艦、主力艦等。這款棋對於當時剛上幼稚園的我來說太高深,雖然有簡單字的說明書,但我完全弄不懂玩法如何,家中也沒人可教我。但我對那些戰爭道具的名詞很有興趣,一個個字地學,還不知從哪裡習得工、排、連、營、團、旅、師、軍、總的階級順序。我把棋子置於那張白底紅字的紙製棋盤上,模擬隊形,想像策略,在道具的輔助下讓兩軍在腦中開打。
某天日間,家中應該只爺爺、嫲嫲和太嫲三老在。我想弄清海軍棋子的單位名稱,卻不懂那個筆劃多到難以㓮刻得清楚的「艦」字,於是便拿著其中一枚海軍棋子走進爺爺的房間請教他。只見他臥在床上,用左手稍微撐起身體,右手拈著那枚細小的棋子看了看,用聽起來有點吃力的聲音對我說:「呢個喺主力艦。」他的台山話鄉音不輕,讀「主」字時發音變成「資」字了,所以我當時錯以為那棋子叫「資力艦」。
那是我對爺爺語音的唯一印象。那位傳說中最偏愛我的爺爺,他的聲線殘留在我腦海中的波動竟然只餘下那六個音節。
我知道爺爺曾跟我到過尖沙咀某公園,聽說也帶過我去當時所有小朋友夢想的樂園「荔園」遊樂場。然而那些片段都不能在我的記憶中翻印出來,只能基於舊照片或別人的口述想象當時的情景。
然而跟爺爺到過的地方我也並非全無印象,有寥寥可數的清淅畫面。
那是碧綠色的海水,是那種讓人無法看透的墨綠,卻比翡翠更柔滑。海浪的波紋把海面分割成無數個形狀不規則的小格子,像一杯吃到一半的青檸味啫喱,小輪的螺旋槳令水面生出白色泡沫狀的浪花,為啫喱添上幼滑的花奶。我和爺爺在往返佐敦及中環的渡輪上,我聞到海水的䶢味,皮膚感到刮面的海風,耳朵聽到震耳欲聾的引擎響聲。我把頭稍稍伸出船艙則的圍欄外,好奇地東張西望,一時遠眺對岸一棟棟如積木般的摩天大廈,一時凝視那陽光下的綠水,或指著海港穿梭的各式船隻嘩然叫好。那時紅磡海底隧道可能還未開通,所以小輪分上下兩層,上層供人乘坐,下層則載欲過海的車輛。當船隻靠岸,船上的水手會如西部牛仔般把粗繩索拋向碼頭的水手以把船身繫上碼頭,經過船身碰撞碼頭圍欄那刺激的剎那,懷着滿心期待等候跳板被放下,並像在遊樂場的攀爬設施遊玩般小心奕奕地走過那搖搖晃晃的跳板。身材矮小的我拖著爺爺的手,登岸後隨著眼前密密的乘客屁股都散去後豁然開朗,到達貌似比我居住的社區優雅得多的中環。
對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孩來說。一趟來回佐敦至中環的渡輪旅程可媲美出國遠遊了。
聽說有次爺爺和我在統一碼頭附近搭船時經過一檔「汽水車檔」- 檔子是一個裝著輪子和太陽傘,能在街中移動的冰櫃。我嚷着要吃雪糕,爺爺不依拉著我走;我邊走邊哭鬧,直至走到另一檔車檔時爺爺終於屈服了,我卻竟不依,堅持要拉他回到前一檔買才肯收貨。這故事成了家人日後投訴我固執性格時的經典案例,然而,哪個孩子不固執呢?
爺爺也有帶過我遊「地鐵河」。那時地鐵剛通車不久,爺爺帶我從佐敦乘到荃灣終站,沿途唯一留下的印象是車廂不知怎地從地底離開黑暗的隧道那刻,玻璃窗外的景色忽然從一片漆黑換成遼闊的街景,令我感到置身卡通片中的瞬間移動裝置。某次回程時爺爺還帶我到了佐敦的麥當勞,我吃了一個漢堡包、一包薯條和一杯可樂,聽說那是一個成人的份量,令全家人嘖嘖稱奇。
爺爺好像也有帶我去逛百貨公司,好像是位於彌敦道的「大大公司」。我對那兒的印象只餘下頂樓的遊樂場中的一匹機動長頸鹿,因為那裝置太高了,必需爺爺抱我才能爬上去,坐穩後,爺爺把硬幣投進旁邊的投幣孔,長頸鹿便開始規律地動,騎在上面的我居高臨下感覺很是威風。
然而可惜的是我雖然記得以上情境,卻對爺爺在這些情景中的模樣毫無印象。勉強地能從記憶中抽取出來跟他的形象有關的,可能只有他握着我的手時那粗糙的觸感。而我其實沒把握是否混淆了爸爸的手的觸感,因為印象中他們的手背都有突起的粗青筋,我總愛在拖著他們的手時用拇指按壓那彈性的血管。
我對爺爺在家跟我相處情境的印象不深,只記得他有一個專屬的單人梳化座位。我是當時他唯一的男孫,據說我因此在這傳統的家庭中很有地位,例如做節吃拜神的白切雞時我總能分配到最好吃的雞槌。還有個有趣的傳聞:每次上街後回家,家人都會按著「身份」的重要性排序進門:首先是抱著我的爺爺,接著是太嫲和嫲嫲,最後才是我的父母。每次聽這故事時我都覺得自己活像一個尊貴驕縱的小王子。但爺爺也會用藤條責打我,印象中比嫲嫲和太嫲打得用力多了。
在我腦中最後兩幕跟爺爺有關的情景都是他人生的最後片段。一段是在瑪麗醫院的病床前,醫生宣佈爺爺沒救的那一刻,嫲嫲哭倒在床側的一剎;另一段已是在他的喪禮中,我穿著孝服並拿著一個像燈籠般的法器,被要求以嫡孫的身份在靈堂中繞圈圈。從此,世上會義無反顧地護著我的親人便少了一位。
幾年前身在加國的嫲嫲身體抱恙,我從香港來到溫哥華探望她。待了兩星期,大部份時間便在她身旁聽她講故事,談些做人的道理之類,其中她提到三伯公曾助爺爺創業興家的事。於是有次我帶著單車溜了到距離所住地遠一點的本那比附近,順道拜訪了三伯公的墳。據嫲嫲說,當年少年的爺爺剛到埗香港當學徒,學藝有成後想要開店做生意,這位三伯公便從海外寄了 300 美金(還是 50?竟已記不起來)給他,靠著那點本錢爺爺發展起樟木傢俬的事業,才成了後來有爸爸姑姑叔叔等五兄弟姊妹的大家庭。想不到來到我這一代,宗姓的男丁又只餘我一人了,家道似乎也不怎麼樣體面。面對著那冰冷的石碑,我竟突然覺得有愧三伯公送贈爺爺的心意,在無人的公墓中慟哭起來。本來以為可以哭個夠,一抒對那已仙逝、虛幻模糊的爺爺的思念,姑媽卻突然駕車來把我接去她園中摘無花果了。
然而那次旅程,我卻帶回了嫲嫲的爸爸留給她唯一的珍貴信物,有機會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