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沒聽懂的歌
我想起那段連 Google 也無法搜到的歌詞,我仍能如如當年那樣準確地唱出每個音節,但今天若再有機會組隊,我應該可以唱出歌中的情感來吧?當中對時間和友誼的描寫,不經歷過這半生後又怎能領略?
在英國一個火車站,正值䌓忙的下班時間,熙來攘往的人潮如水般按物理定律朝四方八面滲透流轉。
突然空氣中傳來幾下清脆的鋼琴聲,接著一把輕柔的女聲加入旋律之中。那是一首我很熟悉的古典樂曲《Ave Maria》。我不禁停下本來無意識前進著的腳步,望向歌聲的源頭。只見歌者是一位穿著棕色大衣的紅髮少女,正倚著一座車站內讓公眾使用的鋼琴在唱,女高音飄渺遠逸;伴奏的是位一頭銀髮的男士,跟少女的年齡雖感覺差一大截卻毫不違和,藉著音樂融合成一幅美麗的圖畫。我好喜歡如此即興 jam 歌,少年時身邊圍繞著不少樂器高手,有時他們坐在琴邊,大伙點唱,說唱便彈,把一本詩集從頭唱到尾。我還會抱起結他,「配合」琴音亂彈一通,現在想起來真像郭靖在桃花島選婿的情節呢。
然而從少年到如今,我對像《Ava Maria》這種古典樂曲都是矇矇矓矓,雖然廣義地說我對人生一切的理解也都是同樣含糊,但對音樂 - 尤其古典音樂 - 我大部份時間都在不懂裝懂。大概因為身邊的友人,尤其少年時自己心儀的女同學(們),大多有不錯的古典音樂根底,例如學鋼琴、聽歌劇或玩什麼樂器之類,於是覺得自己也要培養一下對古典音樂的興趣以展示品味。不過,自小在教會環境長大的我卻真的被不少古典樂曲圍繞,例如那本厚厚的「生命聖詩」中的樂曲,動輒便過百年歷史,經年的浸淫令這些古老旋律的基因植入了我的細胞。
移居英倫後我選擇恆常到住處附近的一所本地人教會聚會,言語不通確是一大𥕞礙,從前琅琅上口的經文都要重頭學起。然而詩歌卻成了彼此共通的另一種語言,詞句於我雖然換了一種格式,但旋律一響起我和會眾便聯繫在一起了。記得某天我聽到崇拜完結時唱的竟是少年團契所學,卻已很久沒再唱過的 《A New Commandment》 時,內心的喜悅實在難以言喻。於是我主動請纓參加了詩班,那是我最有信心能融入的群體。跟我曾在香港教會參加的詩班不一樣,這家本地教會的詩班規模很小,4位女高音、3位女低音、連我在內兩把男聲。帶領的叔叔是位全能但謙和的音樂人,選曲、練習、伴奏等一手包辦。詩班成員全都已屆退休年齡,我和太太是最年輕的成員,在其他成員眼中尤如少年。我長年沒跟家中長輩相處,因此還頗珍惜這種被當成孩子看的目光呢。詩班逢周五晚練習,雖然我因早起的緣故練習時精神難免疲憊,卻十分享受每周最快樂的這一段時光。
在濶別了合唱活動十多年後,我在聖誕節再次唱起 John Rutter 的曲子來;曲名是 《Angels' Carol》。John Rutter 是一位近代的作家,他寫的曲子在我少年時代的合唱群體中很是流行。我認識的第一首他的曲子是 《The Lord Bless You and Keep You》,那些年同輩們的「結婚潮」中此曲幾乎是婚禮中的指定曲目,我熟悉到四聲部旋律皆懂得唱。然而,我在自己的婚禮中卻選了較古老版本的 《The Lord Bless You and Keep You》,選曲的具體原因竟說不上來,可能是因為小時候曾深深被舊版詩歌尾段的四聲部阿們頌輪唱所震憾吧。我第一次接觸 John Rutter 的作品卻不是在婚禮中,而是在大學時代的合唱團裡。大學合唱團的經驗可說是我對音樂理解的轉捩點,在每次兩小時的練習中,指揮一定花超過一小時談歌曲的內容、其中的感情、甚至一些個人對歌曲的體會,然後才開始開聲和練習合唱。坦白說聽他「講道」的時間很難捱,每次都好不容易才能撐起眼皮不「釣魚」,但為了享受後半段的合唱每次都只能花極大的耐心忍耐,後來縱使仍未能達至他期望的境界,卻也漸漸體會到他的苦心了。他說:希望大家要求自己不只是個「樂匠」,而是「表演者」。樂匠的基礎是技巧,把音節準確地表達出來即可;但表演者則需演繹出作品中的情感,透過表演者的靈魂帶動觀眾產生共鳴。雖然難以透過他的長篇大論學曉那功課,但我認同他的教導,至少知道合唱不只是把音階準確地唱出來的技藝而已。
想起最近友人在一篇文章中論及創作者人品與作品的關係,大概演唱也是這個道理,甚至所有藝術表演的道理也相彷。而合唱更多一重要求,因為要全團人同時、同感、同步調。所以合唱團指揮也告誡我們:若大家能通過合唱感到團員間的和諧和同步,甚至情感的契合,千萬別因此跟旁邊的團員墮入愛河呀!透過合唱所感受的契合是局部的,戀愛卻是廣闊得多的課題呢。
少年時我可有頗長的一段時間沒法領會情感表達在合唱中的重要性。我辨音和唱音的本領算還可以,能很準確地把握自己的聲部,但往往只會大聲自己唱自己的。中學時組隊參加校內音樂比賽,我和一些在教會一起長大的同學會選些分部合唱的詩歌參賽。記得有次組隊,四女兩男分四部,合唱練習時我自顧自唱,其中一位女同學跟我說:你不能這樣唱呀,太大聲了。我不解:明明我唱得很準確呀!她卻說,不只是要準確,是要協調!事後回想,那時的我真是懂個屁。我想起那段連 Google 也無法搜到的歌詞,我仍能如如當年那樣準確地唱出每個音節,但今天若再有機會組隊,我應該可以唱出歌中的情感來吧?當中對時間和友誼的描寫,不經歷過這半生後又怎能領略:
Someday soon these moments we've shared will fade as time goes by
Someday soon these moments will pass before our eyes
Someday soon with tears and remembrance of these days gone by
Someday soon I will think of youSomeday Soon
參與教會詩班時指揮常說要「俾啲感情」,我都只當作跟「活用丹田氣」之類的高深理論一般無視。後來學懂情感難以勉強裝出來,同理心需要隨著人生閱歷累積才能成長。記得某次有位前輩過身,我想不明白一位出色又熱心的人英年早逝究竟在信仰上有何含意,正好當時要為團契獻唱選詩,我便選了《我心靈,得安寧》 (It is well with my soul),一方面為了安慰朋友,同時也在練習過程中貫注了自己的悲傷;這首詩從前已唱過不知多少遍,但直到那時我才算真正用心唱過它。 少年時也學人唱彌賽亞神曲,及用完全不明所以的拉丁文唱安魂曲,當時只懂緊緊跟著那些拼音字母發出一些自己毫不明白的音節。多年以後,我逐句從聖經抽出彌賽亞神曲的歌詞典故,嘗試重新基於內容背景理解每首歌的旋律和背後的情緒,才覺得真正聽了一遍那著名的樂章,本來無甚意義的旋律才跟我生出關係來。
《Ave Maria》是十多年前,當我第一個女兒還在太太肚子裡時,時常反覆在家播放以作胎教的曲子。那時我純粹覺得此曲悅耳,也不懂內容何解。此後每次聽到這首歌,我也會記起第一次當父親時的種種心情。今天我仔細地 Google 了此曲拉丁文歌詞的意思,重新細聽。隨著悠揚的和弦響起,我感受到生命從無到有的奧妙;女高音加入後,我彷似看見那微弱地跳動著的小心臟,和那正在妻子腹中神奇地逐漸形成的小生命。我感受到母女間的羈絆,想起太太和她的母親,及我和我的母親,想起世界,想起仁慈。
原來那些年,我也沒聽懂這首歌。
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