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沒有絕對的真理」這種概念,是我四十歲以後才在心中冒起的。身為一個自小返傳統教會的基督徒,這無疑是個危險的想法。然而我想說的不是「世上所有事情都是相對的」那種普遍的無神論。
大約十年前我還厚著臉皮在當大專小組的主日學老師時,班上來了一位留著小鬍子的實習傳道(下文稱為「鬍鬚仔」)。雖然日後再沒來往,但他對我的信仰思考影響深遠。我對他的深刻印象當然不只來自他像林子祥那樣的小鬍子,而是他在主日學課堂中舉了劉德華的〈愛你一萬年〉為例來講解《創世記》首兩章的七日創造。
聖經也是文學作品
可有人會質疑〈愛你一萬年〉的歌詞中,所謂「一萬年」實際上是多久呢?相信沒有。那只是一種文學的表達,比喻很久很久的時間。鬍鬚仔這樣說。
現在回想,這就跟我的四歲小兒總是把過去稱為「昨天」、未來稱為「明天」一般。他想我接收到的是「過去」和「未來」的概念,而不是受限於他語言能力和生活經驗的、言語上的字面意思。
記得少年時常有聚會探討聖經的創世神話,考究七天創造是否合理?有沒有考古學和科學的印證?這種偏向理性的閱讀方法在我心中是根深蒂固的。以這思路引伸出來的問題還有:約拿真的可能在鯨魚的肚中活下來嗎?分開紅海合乎科學嗎?挪亞方舟的殘骸是真的嗎?等等。誠然,這些都是有趣的問題,但以鬍鬚仔提出的角度來看,這種問題對信仰的意義有限,甚至捉錯用神。正如理解〈愛你一萬年〉這句話時,無謂辯論說此話的人是否在講事實一樣。
又曾聽過一個說法,謂聖經中每一個字都是真確無誤的,說是一天,就是一天。以鬍鬚仔的理論來說,那也是抓錯重點的。
那麼重點是什麼呢?是文學體裁的特性。作品受限於當時作者和讀者的語言、文字、世界觀、透過想像力,主觀地以文字來表達出抽象的概念。七天創造世界,重點不在細節是否乎合科學,而是當時的人怎樣理解人及世界跟造物主的關係。在此基礎上,聖經中某些文字描述就算是虛構的,卻又不失其真實性。即例如跟情人說「愛你一萬年」,真實的訊息是愛很久很久,一萬年這個長度是虛構的。於是我懷疑聖經很多內容可能都是混和真實的歷史與虛構的故事而成的,目的在於向閱讀者啟示那神是怎樣的一個神。
廣義來說,任何「真相」一經語言傳釋都必然走樣,因為語言本來就是一個有限的框架,很多事情非筆墨能形容。那跟任何藝術創作道理相若,例如畫一幅山景,畫中的那山必然跟真正的那山不一樣,因受限於顏料、畫布、繪者的觀察和消化等等。爭論那畫是否能呈現真相是無大意義的。
再推一步,甚至可以說凡經人類五感接收的訊息,都必然跟「真相」不同,這令我想起佛學的「無相」概念。
虛構是萬物之靈的獨特能力
「虛構」這件事的重點不只在於讓人類能夠擁有想像,更重要的是可以大夥兒一起想像,編織出種種共同共享的虛構故事,不管是《聖經》的創世故事、澳洲原住民的「夢世紀」,甚至連現代所謂的「國家」其實也是一種想像。這樣的虛構故事賦予智人前所未有的能力,讓我們得以集結大批人力、靈活合作。
《人類大歷史:從野獸到扮演上帝》
我讀到以上這段文字時,震憾到心坎裡。《大類大歷史》列出了大量生常生活中「集體虛構」的例子,說明人類如何發揮跟其他動物不同的想像力,成為統治地球的霸者,例如金錢、國家、企業等概念,都是人腦中虛構出來,且共識的東西。如一家有限公司雖然具有跟真實個人相同的法律地位,「公司」這東西卻沒有物理上的實體。人類社會可以說是一個基於想像力的共同體。
個人發揮想像力,能改變命運;群體發揮像力時,能改寫歷史。虛構的力量不在真實性,而在想像力。對美好將來的想像,帶來希望;對未見之事的想像,帶來信任;而希望和信任把社會的效能大幅放大,令人們群策群力。所以虛構的意義在於藉想像力推動個人和群體朝向某個方向邁進,例如愛國者為國捐軀,共同信仰者協作籌謀, 秉持信念者艱險奮進等等。
董啟章在《恩恩與嬰兒宇宙》1中呼應了以上對虛構的理解,即以想像力改變命運,並奇妙地令現實世界與想像世界重合的想法。故事的主角恩恩本來過著平凡刻版的生活,在收到小說作家(獨裁者)以她為藍本創作出來的虛構故事後,平凡的人生漸漸出現突破,且竟與虛構故事的情節交錯重合。這種發乎虛構與想像,最終化作行動力量的故事,其實不只是小說的情節。
只要對人生保持豐富的想像,便能發現各種可能性,並產生突破前進的動力。以產生動力為目的而言,事情的真實性反而顯得無足輕重了。
中心空洞的信仰
相似地,若以為個人或群體產生某種動力為最重要目的,宗教的內容是否虛構似乎也變得不太重要了。暫且撇開「唯一真神」的爭論不談的話,就是「任何宗教都是導人向善」的老調,宗教教義可以基於虛構內容,甚至可以完全沒有「神」。
董啟章自言深受日本小說家大江健三郎的影響,於是我藉參加曼城讀一書店所辦的讀書會之機,找了大江的《燃燒的綠樹》來讀。《燃燒的綠樹》在董啟章的《自然史三部曲》第三部《物種源始.貝貝重生之學習年代》中是重要的題材,內容描述「燃燒的綠樹」教會從創立到解散的過程,及包括教主麻吉大哥等人追尋靈魂真相的經歷。有次教主麻吉大哥被人質疑說他的教會根本沒有神時,他把燃燒的綠樹教會形容為中心空無一物的「繭」:
我沒有把神定義為存在於繭裏面的東西。 但是,我可以把握向繭集中的強勁勢頭,逐漸感覺到一種堅實可靠的人生習慣⋯⋯ 繭裏有什麼東西並不重要,這不是我最關心的核心問題⋯⋯ 我們能做的只是向繭集中,我認為這是充實的人生,至少感覺到自己通過教會正努力地生活。
在麻吉大哥眼中,所謂重要的事情就是探索靈魂的過程,即使沒有任何成果,實踐本身就有意義2。
有趣的是,燃燒的綠樹教會所使用的,稱為《福音書》的教義經典,是自行四處抄襲文學作品、經文和詩歌等拼湊而成的。驟聽看似很無稽很兒戲, 但細心一想,每個人一生一路走來,不都是被各種文藝作品塑造着世界觀, 還把一些感動自己的經典名句作為座右銘嗎? 其中有多少膾炙人口的故事,人們會認真考究過是虛構的還是真實的呢?
那麼我是要從基督信仰中跳出來,海納所有為我生活帶來動力的學說,成為我個人的「信仰」嗎?那竟又令我深感不安,卻說不出恐懼的所以然。
真相還重要嗎?
當所有人都相信同一個虛構故事時,所謂「真實」還重要嗎?例如幾十年後,當坊間所有人們能接觸到的文獻都說林卓廷是暴徒,Google、維基百科和人工智能也根據官方說法時,這虛構故事便成了人們認知的「真相」。當時實際發生過的事情會變得面目模糊,甚至無足輕重。六四屠城的事在中國人民心中被遺忘甚至扭曲的現象,就活生生地演示給這一代人看,政權是如何運用虛構故事改寫歷史的。
反過來說,人的記憶是如此不可靠,當年親歷其境的一切隨著時間逐漸退化成迷糊的印象,濃縮成根深蒂固的偏執和情緒反應,也正是我目前的處境。然而,這不就是正常人類的運作方式嗎?我對人生的大小事,包括信仰、人際關係、價值觀等,豈不是也主要憑直覺理解?
隨時間過去,當刻時空所發生的真相,漸漸變成了那些希望尋根究底,不欲照單全收的人的理性根據。不幸地,相對整個人類群體而言,那肯定只佔少數。我卻祈禱這少數清醒吶喊著的人成為世界的領袖,挽救正在從昏睡入死滅3的人類。
董啟章《時間䌓史.啞瓷之光》中其中一個「聲部」。
摘自大江健三郎《燃燒的綠樹》第五章。
摘自魯迅《吶喊》序。
-薛定諤的繭?
-我好像和你路徑剛好相反,我一開始就把聖經看成是文學和奇幻非虛構歷史作品,近年才發現OMG 原來它是經驗,是在我身上活著的一個故事
宗教除了文本以外,在經驗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