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䌓史．啞瓷之光》的聲部結構
董啟章把這樣的標題用在《時間䌓史．啞瓷之光》中：αβγδεζηθικλμνξοπρστυφχψω；INITIUM, PUNCTUM TEMPORIS, HORAE, DIES, MENSIS, TEMPESTAS, ANNUS, SAECULUM, HISTORIA, MEMORIA, AETERNITAS, FINIS。讀者單看此書的目錄已經一頭霧水了：那些術語和符號到底是什麼東東啊？
前文〈阿牛的嬰兒宇宙 - 閱讀董啟章新手上路〉提及，我會寫一系列文章，從一般讀者的角度談談對他作品的讀後感。這篇即屬此系列。
在一部小說裡，同時敍述幾條故事線是常有的手法。董啟章的《時間䌓史．啞瓷之光》中也有三條故事線，分別是〈啞瓷之光〉，〈恩恩與嬰兒宇宙〉和〈維真尼亞的心跳〉，然而作者卻把它們稱為三個「聲部」，似乎那不只是一般的三線故事並行那麼簡單。
其實在揭開書的第一頁時，讀者便不難從目錄中察覺到作者想以文字「演奏一曲」的企圖。
在小說的開端，維真尼真所寫的前言有如下的一段，不易懂，但可作為理解小說「聲部」結構的綱領：
小說的時間性，可以見諸書中採用的音樂形式和結構。如果以音樂的響起、維持和終止作為人物誕生、成長和死亡的進程，聲部則代表小說中不同的生命體的意識狀況。聲部間的對位代表著這些意識之間的正反和前後關係。
《時間䌓史．啞瓷之光》故事大綱
讓我們先簡單了解一下這部小說的背景。董啟章於 2005 年完成了 30萬字的長篇小說《天工開物．栩栩如真》（下稱《天》）以後，於 2007 年推出了這部續集《時間䌓史．啞瓷之光》（下稱《時》），跟後來出版的《物種源始．貝貝重生》合稱為「自然史三部曲」，第一部借宋應星的《天工開物》為題，第二部則藉霍金的《時間簡史》發揮。然而《時》雖是第二部曲，故事情節卻不直接接續《天》，只是其中不少的重要人物和元素重疊而已。例如，啞瓷在《天》中是個精於數學的少女，在《時》中則是一個熱愛植物學的藥劑師。
在〈啞瓷之光〉中，啞瓷是小說家獨裁者的妻子，也是最重要的角色，核心謎團都跟她有關；例如起初最引人入勝的伏線是她與獨裁者雖然一同生活，卻因孿生兒之一花的失踪，已連續十七年沒交談。花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和丈夫間的感情是如何從幻至滅，她跟生物學教授的曖昧，她跟兒子果的關係等，都是主要情節。本來對於一位人生已步入下半場的女人來說，命運彷彿已成定局；但某天一位從事文學研究的中英混血少女維真尼亞突然登門造訪，要求訪談獨裁者，因此回顧了他的一生，並揭露了他內心深處的歷程，也為啞瓷和她本已無門的人生路另闢新的可能。
〈啞瓷之光〉故事發生在 2022 年，是《時》的主聲部，因為整個故事可說是由這聲部洐生和帶動的。往前追溯，是發生在 2005 年的〈恩恩與嬰兒宇宙〉，當時獨裁者正值中年，想在事業上尋求突破，兒子花還未失踪。他遇上一個十分平凡的女孩恩恩，以她為人設寫了一部小說，並分別以二十四封信逐一交給她。信中的虛構故事，竟為恩恩平凡的人生帶來了新的突破。另一方面，在〈啞瓷之光〉故事發生的 75 年後，即 2097 年，一個跟啞瓷失踪的兒子花同名的少年，在一個已荒廢多年的圖書館中遇到身體被改造成永恆不死的少女維真尼亞。那時 V 城已然覆滅，從殘留舊物的蛛絲馬跡中，二人尋找其身世的秘密。
三個故事雖然互相關連，但要說成「聲部」仍還差點什麼。我們得從全書的概念和結構去理解故事如何互相對位，其中的韻律何在。
然而，讀者單看此書的目錄已經一頭霧水了：αβγδεζηθικλμνξοπρστυφχψω；INITIUM, PUNCTUM TEMPORIS, HORAE, DIES, MENSIS, TEMPESTAS, ANNUS, SAECULUM, HISTORIA, MEMORIA, AETERNITAS, FINIS。那些術語和符號到底是什麼東東啊？
章節標題的解讀
以下是三個故事的章節目錄：
一、啞瓷之光
光年 / Light-year
The Big Bang / 大爆炸
E=mc2
萬有引力 / Gravity
Uncertainty Principle / 不確定原理
嬰兒宇宙 / Baby Universes
廣義相對論 / General Theory of Relativity
GUT ― Grand Unification Theory / 大一統理論
Sum over histories
Supernova / 超新星
黑洞 / Black Hole
時間簡史 / A Brief History of Time
二、恩恩與嬰兒宇宙
αβγδεζηθικλμνξοπρστυφχψω
三、維真尼亞的心跳
INITIUM, PUNCTUM TEMPORIS, HORAE, DIES, MENSIS, TEMPESTAS, ANNUS, SAECULUM, HISTORIA, MEMORIA, AETERNITAS, FINIS
〈啞瓷之光〉的標題尚算能理解，最少是能讀出來的中文，知道是一些天文物理的概念；但〈恩恩與嬰兒宇宙〉和〈維真尼亞的心跳〉的目錄簡真是連讀出來也很困難啊。
先看〈恩〉的章節標題。初中唸數學時，會以 θ（唸 Theta）代表角度，以 π 代表圓周率，以 λ 代表波長，但那兒共有 24 個字母，很多是我從未見過的。況且就算曉得讀音，用來代表故事的章節的意義又是什麼呢？查看資料後得知那原來是 24 個希臘文字母。用字母、數字或甲、乙、丙等來代表章節，也算是個普遍的做法，代表著序列；但為什麼要用希臘文呢？後來一個意念躍進我的腦海中，我想起了一段聖經經文：
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後的；我是初，我是終。
新約聖經 啟示錄 22:13
如果說〈啞瓷之光〉的章節標題是在描述宇宙中一個從誕生（大爆炸）到消亡（黑洞）的過程，那麼〈恩恩與嬰兒宇宙〉從阿拉法（α, alpha）到俄梅戛（ω, omega）不也可以象徵萬物的生滅和始終嗎？
至於〈維真尼亞的心跳〉的章節標題，原來是拉丁文，一般用於藝術創作中的意象，意思是：
INITIUM：起始
PUNCTUM TEMPORIS：瞬間
HORAE：時
DIES：天
MENSIS：月
TEMPESTAS：季
ANNUS：年
SAECULUM：世紀
HISTORIA：歷史
MEMORIA：記憶
AETERNITAS：永恆
FINIS：終結
那是 12 個描述時間的單位，從短到長，由始至終。有趣的是，〈啞〉和〈維〉共 12 章，〈恩〉共 24 章，都是 12 的的倍數，全部合共 48 章，整整齊齊的。
另外值得留意的是在全書的正中央，即第 24 章後，零零丁丁的有一章「偏心圓 / Eccentric Circles——溜冰場壁畫」，把小說分成了對稱的上下兩組章節。我認為那是作者刻意編排的。
篇章的節奏
以上是三個故事獨立的目錄，但小說章節的實際編排是有規律地把各故事的章節互相穿插的，模式是：（〈啞瓷之光〉-〈恩恩與嬰兒宇宙〉-〈維真尼亞的心跳〉-〈恩恩與嬰兒宇宙〉）x 12。
樂章是按著時間線進行的節拍與音階，而聲部則可理解為於同一時間線上同步且互相和應的旋律，整部小說的結構若以樂譜的方式表達出來，就是三個故事每個章節的垂直對位，如下圖。
居中的「偏心圓」一章，居於全書正中，當然有其重要意義，讀者可先簡單理解為支撐全書結構的一個平衡點，或以圓的概念去理解會更為合適，即整個故事圍繞著那一章所描述的溜冰場壁畫團團轉。
以上是從章節結構分析聲部的概念，然而那只是最表層的解讀，就如以物理定律來解讀人類行為一般的基本。我覺得三聲部的更重要特徵在於，它們相互於時間線和可能世界（即在《時》中的「嬰兒宇宙」）層面那微妙互聯的關係，以至發生在不同時間線上的世界 (2005 年, 2022 年, 2097 年) 竟可以重疊並行，就如重力造成的扭曲空間一般。若讀者們有看過電影 Interstellar （港譯《星際啟示錄》），應該會記得主角在一個扭曲了的時間空間中，以摩司密碼跟「過去」的女兒溝通那一幕吧？董啟章想要表達的類似是這樣的時間互動，但他聯結時間的方法不用到外太空去，而是透過想像力。
篇幅所限，無法詳述以上兩段的想法。希望日後有機會再探討吧。
音樂元素
董啟章同時在故事裡置入不少有關音樂的元素，令整部小說隱然跟著多條音軌發展。同樣地，這種風格在他不同的小說中也有出現，例如在《天工開物．栩栩如真》中女主角如真唱出的 “Con te partirò” (Time to say goodbye)、林子祥的《邁步向前》；《香港字》裡黎幸兒向戴復生唱的一段曲子等。
而在《時》中，則有兩段我認為對劇情甚為重要的樂曲，都在主聲部〈啞瓷之光〉中出現，包括《馬太受難曲》和巴哈的《平均律鋼琴曲集》。
我們大概可以結論：所謂小說的三聲部，只是借用音樂聲部的意像來借喻時間線的並行而已，讀者在閱讀時還是無可避免地要一章一章地看下去，然後利用想像力把不同時間所發生的故事「同步」起來的。在〈《時間繁史．啞瓷之光》2024 新 NFT 版對談〉一文中，作者回答吳幸晨有關此作所用的聲部對位法時，下了這註腳：
我構想中的聲部，是同時並進的，就好像聽一首多聲部的樂曲一樣。但實行起來，似乎只能是一個隱喻，因為三條故事線不可能同時閱讀，文字編排也注定要按先後之別。所以說是聲部，只能突出三者之間平行對應的特徵，但那不是閱讀經驗層面的事。
工整的結構
最後我想說的是：在董啟章的其他小說中，其實也不難察覺到這種對稱和工整的結構。隨便舉幾部我讀過的著作為例：
《命子》是簡單的對稱結構，前半講「果」、後半講「花」，中間同樣以一個機械少女做過門。
《天工開物．栩栩如真》是 12 章虛構世界（白色），與 12 章現實世界（黃色）梅花間竹地平行發展，而兩個世界最後交錯再分開，有如兩條直線交錯於一點再分開一般。只有 2023 年為以 NFT 電子書形式再版的「數位典藏版」而加插的前言第 0 章是特別的存在 - 在框架以外，在虛構世界誕生以前，增添一章虛構（栩栩）與現實（我）交織的章節；但即便如此，全書的結構仍是十分工整。
《香港字》由三個部份組成：〈晨輝遺書〉、〈活字降靈會〉和〈復生六記〉，同樣是古今穿越，跟時間有關的構思，結構也同樣是梅花間竹的。
董啟章在作品結構中表現出來的這種近乎偏執的工整，令我想起「董富記」的工藝；他果然是天生幹這一行的。
你可以讀多個碩士了